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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非法集會的罪名,余德新當年的求職路一波三折。
「見工時一入到房,見到我個file咁厚,我剛剛畢業而已,未做過工,點會咁大叠?」他一邊說,一邊用雙手比劃出約三呎高度,跟記者講述這個發生在八○年,港大醫學院剛畢業的他到醫務衞生署應徵政府醫院工的「奇遇」。
「之前已向同學打聽,見工時通常問你想做甚麼專科,假如你說要做骨科,他就叫你去急症室,但一定有位畀你。」但輪到余德新時,對方一句與專科有關的提問都沒有,只跟他「講耶穌」。
「他掀掀我的檔案說道:『你小學、中學都是讀天主教學校,點解做這些東西呀?』」被如此一問,年少氣盛的余德新忍不住發炮回應說:「正因為很多人日日『講耶穌』,滿口仁義道德,卻沒做過實際的好事。」話畢,面試完結,他落選了。
政府不給他工作,皆因余德新是七十年代協助油麻地艇戶上岸的骨幹成員之一。「讀大學時已開始幫他們,去了解生活情況,在艇上過夜。」親身體驗後,他決意要幫助這班人,「他們多數做咕哩,受盡歧視,無錢租屋又無錢維修,郁吓就好易沉船,唔好彩仲會有人死。」
衞生環境差不在話下,令他印象最深是艇上的孩子,「細路仔百厭周圍走,點可以防止他們跌落海呢?是用很消極的方法,用條帶縛住他們。」
爭取公義
艇戶爭取上岸多年,開記招、請願、遊行示威都做過,房屋署仍無動於衷。七九年,余德新等人決定到港督府遞交請願信,當日他們從油麻地出發,與七十多個艇戶坐旅遊巴驅車前往,豈料一出紅隧便止步。
「在灣仔出口被截停,警察上車,一車人送晒去中央警署。」包括他在內,車上有十一個非艇戶人士被落案起訴非法集會,「當時三個人一齊向相同目的地進發,就是非法集會,約埋去打麻雀都是,這條例完全是荒謬。
「油麻地警署的CID一向都會聽我們開會,基本上掌握了我們的行動,所以這樣被拉,有點意外。」他雖感詫異,父母反而沒有被嚇倒,「他們隱約知我有參與的,不過沒有太留意。」他爸爸也搞過工會,爭取公義之事早被潛移默化。
「爸爸在大東電報局打工,不高調但喜歡幫人,我知他是自己部門的工會代表,爭取福利,(前立法局議員)陳鑑泉都在同一個工會。」不過,他認為自己爭取公義的性格,更大部分是從學校得來的。
「中學唸九龍華仁,中二、三參加校內的公教學生運動。」這組織提倡「觀察、判斷、行動」,小事如過馬路要幫助盲人、落雨打傘遮陌生人,大事如關心弱勢社群,都應一一實踐,「可能我比較好管閒事,想了解多些社會的事。」
高中時,余德新已在調景嶺辦過社區服務,「那是個很特殊的社區,是neglected(被忽視)的,我們觀察到衞生條件好惡劣,建議搞一次清潔運動。」他們卻並非有系統的收集垃圾,石屋和木屋的垃圾全部倒入明渠,「那些垃圾漚了很久,用鏟一『筆』,全部都是蟲。」
民間疾苦
如此噁心的畫面,令余德新印象甚深,被社會忽視的社群,從此在他心中佔一席位。「我們也有去安置區探訪,以前很多木屋如馬仔坑大火,很多人無家可歸。」由中學升上港大,他跟隨一些神父到觀塘服務,「葉錫恩在老虎岩(樂富)的徙置區有辦事處,我去幫手做打雜,看到民間疾苦。」
後來他加入「官塘居民諮詢服務」,也因為這個團體,他參與了油麻地艇戶事件。「讀大學那幾年已經有探訪,直到我在聯合醫院做實習,上班一星期就被抓。」實習期間要奔走法庭和醫院,他說當時的上司都很體諒。
「一直沒有問題,註冊到做醫生,反而搵工才有事。」第一次應徵失敗,於是他去了非政府管轄的聯合醫務協會,當社區健康服務中心的負責醫生。一年後,在瑪麗醫院工作的實習前導師託同學找他,邀請他到瑪麗骨科工作。
「和他傾過,見過幾位港大教授,亦跟他說清楚政府唔請我,他re-ensure我無問題的,於是我再填表申請。」結果,這趟連面試也沒有,只得一封寫了「There is no suitable vacancy for you」的信。
「八十年代初,香港非常缺乏醫生,納稅人花了咁多錢培訓一個醫生,他想服務社會,你話無位?」說起這些陳年往事,他表現得不慍不火,「我不是很着緊個人利益榮譽,佢話無位咪無囉。」
服務工人
兩度被拒諸門外,他決定到美國走走,修讀職業醫學碩士,「想畀空間自己,思考日後的工作。」他只用了八個月就完成課程,導師叫他留下唸博士,「當時中大社區醫學系主任說給我offer,連合約和letter of appointment都有齊。」
於是他八三年回港,中大卻突然打退堂鼓,「很多年後才知道是系內一個比較senior的人不接受我入職,人已經回來,都無辦法。
「如果要鬥氣,我開記招說中大和政府都不聘用我,他們都很難落台,不過算了,我不想放很多effort在爭取自己的東西上,我有手有腳不死得嘅。」
此路不通,於是他和幾位港大師弟在八四年創立「香港工人健康中心」,為同樣是被社會忽視的工人階級服務。「同時我會做散工,幫人做診所替工,後來去過聖母醫院和聯合醫院工作,最後入了中大公共衞生及基層醫療學院。」
路走得迂迴,余德新卻不以為然。「我做事不會太勉強,條路要咁走就咁走,一樣配合到我的興趣。過去的事無所謂,沒有不開心,我不希望別人戴住『眼鏡』睇我,好與壞都不用,最重要是人家知道我正在為甚麼工作。」他坐在艱苦經營廿多年的工人健康中心辦公室,如此說。
跟抗爭年輕人非同類
今天,有很多年輕人為保育古迹、政改普選等議題上街抗爭,曾是社運分子的余德新,不認為自己與他們是同一類,「主題不同,艇戶是即時需要處理的問題,我們是輔助角色,嘗試協助他們攞需要的東西。」
在他眼中,今天搞抗爭的大部分是以自己為主體,是「我」要保留或要求甚麼。「如果你去問基層市民,三餐不繼的他們未必認同你,那些東西對他無乜用。正如當年我因為公安條例被捕,受到不公平對待,但我覺得艇戶問題應該優先解決,為何要花精力在公安條例上呢?」余德新說。
在威爾斯親王醫院公共衞生學院工作的余德新教授,作風一向低調,他的工業健康研究見報時,總是細細格,甚不顯眼。直至最近,香港大學醫學院出版的《啟思文集》,把他「獨特」一面揭露出來,才忽然被注視。
他的大學同學畢業後不是開診所,就是入政府醫院打工兼進修,但他被拒諸門外,「明明不夠醫生,但跟我說無位。」政府不歡迎他,皆因他有案底,「七十年代油麻地艇戶爭取上岸,我們是輔助角色,艇戶要求不多,只求一個安全的容身所。」七九年,他準備與艇戶操上港督府請願,卻中途被攔截送到差館,孭了非法集會的罪名,醫生之路從此難行。
曾被政府拒絕兩次,大學之門又跨不進,他繞道而行,在非主流機構服務被社會忽略的一群,廿多年來投身維護工人健康。「不打算為自己爭取甚麼,反正我有手有腳,不死得的,過去的事無所謂,最重要讓人知我正在做甚麼,不如你訪問吓工人健康中心啦⋯⋯」
社會上不公平事舉目皆是,被忽略的社群仍然多,因為此單「舊帳」被人戴上光環,並非余德新所願。
本文摘自11月2日 東周刊 人物傳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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